上 李 邕
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
假令风歇时下来,犹能簸却沧溟水。
时人见我恒殊调,闻余大言皆冷笑。
宣父犹能畏后生,丈夫未可轻年少。
【赏析】
李白“十五学剑术,遍干诸侯;三十成文章,历抵卿相。”(《上韩荆州书>》)出蜀之前,曾经凭着他的才能广事千谒;出蜀之后,李白怀着“四方之志”到处漫游,进行了更为广泛的千谒活动,《上李邕》就是一篇奇特的千谒之作。
大凡干谒,一少不了谀美对方,二少不了哀切陈词。李白这篇《上李邕》却恰恰相反,它一方面飞扬跋扈地夸耀自己,同时,又以大不敬的语言冒犯对方,读了实在令人绝倒。之所以如此,是由干谒者和被干谒者双方的特殊情况决定的。
李邕,是个政治抱负极大、个人才能极高的人物。史书上说他“词高行直”,“颇自矜街,自云当居相位”。他的父亲就是注过《昭明文选》的李善;他自己既能文,又工书法,以行楷写碑,天下闻名。同时,李邕又喜欢奖掖青年,“人间素有声称,后进不识,京、洛阡陌聚观。”(以上引文,均见《旧唐书·李邕传》)杜甫在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诗中回忆年轻时事,有句曰:“李邕求识面。”对于一个有才气的青年,李邕居然主动登门寻访,可见此公爱才之切。李邕的襟袍、气度和文名,必然引起李白的仰慕,而且,会被李白引为同调。所以,李白虽然是千谒他,但却用不着什么客套,也无所顾忌,而能披露自己的肝胆,甚至敢于唐突他。
李白初见李邕的时间,大约在开元十四年(726)前后。其时,李邕做着陈州(州洽在今河南淮阳县)刺史。李白初游江东以后,又北游汝海,西到安陆,这期间,有可能经过陈州,遂得谒邕。李白这时年少气盛,抱负极大,自视极高。一年以前在江陵时,他写了有名的《大鹏赋》,借着庄子寓言中那个神奇的大鸟,来寄托自己乘风直上九万里,磅礴于天地之间的宏伟理想。这理想具体来说,就是“奋其智能,愿为辅弼”,象李邕所自许的一样,也要做宰相。然而,比李白年长二十来岁的李邕,这时也不过做个州官,他怎么可能帮助李白实现那样的理想!同时,李邕从武则天长安初年拜左拾遗起,已经在宦海中浮沉了二十多年,几经陟降,深谙仕途的甘苦。他可能以长者的身分对这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有所规劝。李白却大不以为然,便写了这首陈情:之作。
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假令风歇时下来,犹能簸却沧溟水。”别人越说李白的大鹏之志脱离实际,李白越要宣扬它。“一日同风起”,意思是说,你们别小看我,有朝一日,时来运转,我就要乘风万里,直干云霄!假如风停了,大鹏从万里云天落下来,它强有力的翅膀仍能扇起大海中的波涛,那阵势也是够壮观的。《大鹏赋》中说,这神鸟憩息下来时,“猛势所射,余风所吹,溟涨(海)沸渭(海水动荡的样子),岩峦纷披”。“假令”两句即由此而来。以上四句,正面言志,表示此生无论得志与否,都会有所成就。
“时人见我恒殊调,闻余大言皆冷笑。”以下兜转,全力抵拒现实中的种种非难,愈益显示了志向的坚定。时人,即当今的世人。调,指风调,即人的思想、气度、精神状态等。诗人说,世人见我处处表现得与众不同,听了我的放言大语,无不报之以冷笑。然而,这种光荣的孤立非但不能挫伤李白的意志,反而更刺激了他傲视世俗的精神。这两句虽然只说“时人”“冷笑”自己,其实言外之意,他是以更“冷”的态度在“笑”着世人。庄子在《逍遥游》中写了一种叫做斥鷃(即鹌鹑)的小乌,它飞不过几丈高,在蓬蒿之间穿来穿去,反过来却嗤笑大鹏,不知道大鹏为什么要飞得那么高远。李白在《大鹏赋》的结尾写道,大鹏已经登上了寥廓的天穹,“而斥鹦之辈空见笑于藩篱”,在《上李邕》这首诗中,李白既然自比大鹏,那么嗤笑大鹏的“时人”自然就是斥鷃了。
最后两句,就是直接对着李邕来的了:“宣父犹能畏后生,丈夫未可轻年少。”宣父,是唐代贞观年间加给孔子的尊号。孔子曾说过“后生可畏”的话(见“论语·子罕”),李白借来将李邕的军:你身为当代名士,到底是效法先师孔圣呢,还是甘愿与“时人”为伍?这是对李邕的规劝的反驳,并且以攻为守,反过来规劝李邕,要他摆正了对年轻人的态度。
诗如其人。这首《上李邕》,无异于青年李白的一幅自画像。他那宏伟的胸襟、不凡的气度、傲岸的性格乃至倜傥的风姿、自信的神态等,都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。这正是李白。然而,前代有些人却妄加怀疑。明朝有个叫朱谏的人,写过一部《李诗辨疑》的书,每每以己意妄测,把李白许多有价值的诗斥为伪作。针对着《上李邕》,他发了一通议论,略谓“李邕于李白为先辈,……白必不敢以敌体之礼自居,当从后进之列。今玩诗意,如语乎交,且辞意浅薄而夸,又非所以谒大官见长者待师儒之礼也”云云(转引自詹锳《李白诗文系年》),因而,判定此诗为伪作。(在这以前,元代为李白集作补注的肖士赞也提出过“此篇似非太白之作”的怀疑。)朱氏的错误,就在于他并不真正了解李白的思想和性格,他是拿了封建社会里一般读书人的处世标准来衡量李白,故而觉得李白之诗悖乎常情,不可思议。其实,李白既然后来在金銮殿上都敢于“戏万乘若僚友”(苏轼《李太白碑阴记》),那么,他平交一位州刺史又有什么奇怪呢?
李白之所以个人抱负那样大,自信心那样强,对抗世俗的勇气那样足,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个人思想和性格的特异,从根本上说,这一切乃是时代造成的。盛唐时代,政治开明,国运兴旺,朝廷比较重视从知识分子中选拔人才,这就鼓舞了广大知识分子的功业理想和用世热情,他们“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,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”,蔚成了竞相进取的社会风气。请看另一位伟大诗人杜甫,他的性格与李白差异很大,然而,他那“许身一何愚,窃比稷与契”的理想,一点也不比李白的大鹏之志逊色。“取笑同学翁,浩歌弥激烈”,杜甫遭到世俗的嘲笑时,也象李白一样地越发激烈。在杜甫身上,我们看到了李白;在李白身上,我们也看到了杜甫。正因为如此,《上李邕》这样的诗篇,可以说,不仅仅体现了李白一己的胸襟气质,而是反映了一代知识分子的风貌,反映了盛唐的时代精神。